日本“人间国宝”专访系列 • 竹工艺的能量与“气”

专访藤沼升

采访者

MOA美术馆•箱根美术馆馆长内田笃吴

内田：您青年时代曾做过摄影师，关于您从摄影师转行到竹工艺家的契机，听说是因为去巴黎旅游时在浓厚的法国文化气息当中受到了强烈的文化冲击。那么请先谈谈您的青年时代好吗？

藤沼：我是“二战”结束那年出生的，在日本的经济高速发展时期度过了青年时代。当时大家都认为，提高生产力和增加经济活动就能使日本变成一个富裕的国家。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高高兴兴地就上了当时新设立的工业高中，毕业后进了一家缝纫机制造公司。公司制造工业用缝纫机械，我的工作是画实用新型技术专利的设计图和制作样品，因为一直没有被派到海外工作的机会，在那里愉快地工作了四年后就辞职了。之后经人介绍在家乡大田原的尼康公司就职，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下一台照相机。进尼康时就想当摄影师，自己做了暗房，还学会了显影。

内田：去法国旅游是在尼康工作期间吗?

藤沼：是的。也算偶然，一个同事也是我的中学同学，约我一起去摄影旅行。

内田：在巴黎受到的文化冲击主要是哪方面的？

藤沼：日本人向往欧洲文化，我知道有去香榭丽舍大街的购物旅行团。的确，站在日本的角度来看，从和服到西装，感觉西洋文化是引领时代潮流的。

在巴黎的街道上散步的时候，仿佛周围有一种无声的暗示：巴黎很厉害吧，法兰西很棒吧。在卢浮宫美术馆，日本学生可以自由写生，而且周末的入场费比平时还便宜，有人花一周的时间每天来画画。说这才是美术馆应该起到的作用，我觉得很有道理。那时看到的《蒙娜丽莎》，没觉得有多么了不起。可是后来在日本举办《蒙娜丽莎》展的时候，那么多人排着长队去观展，可见日本人对欧洲文化的强烈憧憬。

其实我在欧洲旅行的时候，内心就想日本也有很多了不起的东西。但是要证明这一点，我应该做什么呢？那一瞬间，我忘记了一直在学习的摄影，啪啦一下子就把相机扔到了旁边，那样一种感觉。

内田：那是一种怎样的邂逅呢?

藤沼：我认为是欧洲的气氛造成的。他们非常自信，祖先的作品在卢浮宫美术馆陈设着，法国人为此感到骄傲。香榭丽舍大街、凯旋门，还有摆到人行道上的餐位等，这种和日本完全不同的氛围，的确会让人产生憧憬。但是一想到日本人内心的强大，就生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内田：这是您在欧洲获得的一个重要的体验啊。

藤沼：另外，在生活文化中，日本是木结构建筑，欧洲是石材建筑。用石头建造的房屋，能保留500年外观不变。而日本的木结构建筑，使用年数一般只有30—50年，就连伊势神宫都要20年重修一次，但是这样就把技术传承下来了。卢浮宫和巴黎圣母院的建筑都是石头，雕刻用的也是能保存几百年的石材，和日本木雕的佛像不同。欧洲与日本的生活环境各异，但我认为日本人在生活中体察着树木的细微之处，并且延续着这种心灵的继承和传递，这样不是也很好吗？欧洲文化和日本文化有很大差异，文化没有胜负之论，能够把文化的差异展现出来就好，我是带着这种心情回国的。

伊势神宫（图｜维基百科）

内田：那次经历以后您是怎样与竹工艺相遇的呢？

藤沼：当时日本人的生活水平已经大大提高，在全国盛行文化教室。我从20多岁一直去那里学习书法，除了书法以外，还有版画、竹艺制作、能面雕刻等讲座班。我报了四个讲座班，其中教竹艺的是八木泽启造（1927—2006）老师。八木泽老师曾经在战后赔偿工作中担任海外技术协力团的技术指导，回国后，大田原市教育委员会高度评价他的经验并聘请他担任了文化中心的讲师，向市民传授竹文化。我每周去上一次课，下一周就由我来教其他学员。因为我是工业高中毕业的，在制作东西时的感觉和其他人不一样，父亲又是木工，所以在工具的使用方法上也和别人不一样。

劈开竹子

内田：请您谈谈与生野祥云斋（1904-1974）邂逅的经历吧。

藤沼：竹子制品，当时主要是厨房用具，比如用来晾餐具的笸箩，另外还有茶室里插花用的竹篮。我注意到在关东地区卖的是产自九州的花篮。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始利用晚上时间去八木泽老师家学习，亲眼看见了先生如何制作花篮。有一天书店的人到八木泽老师家来推介新书，那本书的价格几乎相当于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当时我没敢说想买，第二天去书店让他把昨晚的那本书拿给我看。这本书让我第一次知道有人把竹子升华成了艺术品，完全超出了日用品的概念。这本书是生野祥云斋先生的竹艺作品集，是先生逝世两年后出版的。

所以，虽然我没能见到先生本人，但这本书让我领略了先生作品的魅力，它能给人带来如此大的感动。原来竹子还有这般用途，说不定我也能做。也许要花一辈子的时间，但是既然已经有人做到了这一步，我就不一定做不到。我是这么想的。

内田：也就是说，与这本书的相遇，使您产生了要做竹工艺家的念头？

藤沼：这个念头就像按快门一样，是一瞬间产生的。

内田：真是了不起的相遇啊。

藤沼：这种想法是在看书的那一瞬间产生的。那时，我真觉得摄影没有白学。快门不就是靠瞬间的感悟吗？摄影教科书的第一页第一行就写着：“学习摄影首先要思考你应该在什么时候，怎样一个瞬间，为了什么而按动快门。因此，不经历在人格方面的成长是拍不出好作品的。”后来，饭塚小玕斋先生也说了同样的话，我终于悟到成为达人的人格成长的含义。我觉得生野先生作品集的印刷及摄影技术都很出色，摄影师也是动了真格的，认真地琢磨从哪个角度去表现，的确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拍摄的作品。我很感谢能遇到那本书。

内田：您经常在作品名中使用“气”这个字，请您谈谈竹子与“气”的关系。

藤沼：“竹”在《万叶集》里通常被写作“多气”，英语是能量的意思。仔细思考为什么竹（take）的发音可以用这两个字来取代时，才意识到竹子的成长速度很快，六七十天就能长15-20米高，古人把这种能量称作竹子（多气）。

竹子在六七十天里就能长15-20米高，古人把这种能量称作“多气”（图｜维基百科）

内田：所以您的作品题目常使用“气”这个字啊。

藤沼：创作过程中有时受到同行前辈的批评，还有几次报名参展没被选上，这曾让我一度丧失了做下去的勇气。那时偶然从收音机广播中听到了在待人接物的很多场合会使用“气”这个字， “气”就是“元气”“精气神”的意思。相反，“郁闷”“打不起精神”正是当时自己的状态。我突然意识到做不出东西并不是因为技术不好，问题全在自己身上。打起精神就好了，按照自己的想法一鼓作气，于是就开始把主题定为“气”。沮丧无力、做不出成果的自己，终于在“气”这个字上醒悟了。

内田：您在家乡的大田原市积极致力于对儿童的培养教育工作，您还设立了“儿童梦想基金”。请谈一谈您创立这个基金的初衷。

藤沼：我去欧洲旅游的时候，大脑被植入了一个自己从未想象过的世界，那是缘于我和一个未知世界的邂逅。想不到一场旅游能够带来如此大的震撼，那可真是一场足以改变命运的“遇见”。于是我就想，如果能给孩子们也创造同样的机会该多好啊。每次去国外的美术馆，一定会有几天在那里进行现场教学，在学校里开不了的课，美术馆可以弥补这个缺憾，所以非常开心。也不用打分，让孩子们体验全新的感觉，我觉得现场授课是最有趣的。还有，大田原的孩子们到热海的MOA美术馆参观儿童绘画展之后，都会受到冲击，然后就会下定决心明年继续努力。

藤沼升在制作竹工艺

内田：请您谈谈您对传统工艺的未来有什么期待。

藤沼：我觉得“工艺”这个词不需要再翻译成英语或法语了，用它原有的音读“KOGEI”就可以。会客室、榻榻米什么的已经从日常生活中消失了，这种手工文化和机械文明的差异、文化和文明的差异如何传达给下一代的孩子们呢？在这之前，我觉得作为大人的我们必须去思考文化是什么。必须思考在日本列岛生活的方法。比如种植大米，现在虽然也使用机械和无人机什么的，但是我认为人类使用自己的手脚也是必要的。最近，孩子们在梯田体验插秧或割稻子，虽然也有割剩下的情况，但是我觉得通过体验能让孩子们思考割稻子是什么，大米是什么东西。我觉得越是有差异，这种体验学习就越重要。孩子们也会用他们的经验来审视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