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人夏利长：三十年幸福人生

“我认为一款真正有生命力的陶器，是具有实用性的，只有实用性才能传播，才能让更多人认可，而用得好不好是很直观的。”

——夏利长

拜访丽水市遂昌黑陶传承人夏利长先生之前，从电话里感知到他在匠人中那一种不常见的自信：“你们要来遂昌找黑陶手艺人，找我就对了！”

我们问：“您做黑陶，为什么品牌叫‘夏陶’？不担心混淆两者之间的概念，反而影响传播吗？”他说：“我姓夏，我可以用自己的姓做作品的保证。”

夏利长，是一位真正的匠人吗？

他凭什么自诩可以代言遂昌黑陶？

不掩饰个性的人会不会有些骄傲？

带着这些困惑，我们前往遂昌。

到达遂昌的路线比较复杂，得用一天时间在路上。出发的前晚，夏老师发消息确认我们的计划有无变化；到达工作室的前两小时，他再次发消息问路上是否顺利，是否一起用午饭，很让人感受到他的周到。

夏利长的工作室是一个很大的院落，有工坊、展示厅、茶室，井井有条。院前院后有他做的盆景。陶艺作品有茶道具、工艺摆件和艺术雕塑。他正与朋友喝茶，一身布衣，头发束成小髻，赶紧招呼我们落座，完全没有陌生感，有问有答就交流起来。

在两小时里，夏老师解除了我们所有的疑问。

“我还是说，做一个真正的手艺人，把自己的灵魂放到作品里，做有灵魂的作品。”

——夏利长

夏利长从1994年开始制陶，到2024年刚好三十年。

三十年做一件事，好像也没有厌倦，每天兴致勃勃，对手上的泥巴无比热爱，看起来，再来两、三个三十年，他还会乐此不疲地做下去。

1994年，夏利长十七岁，进入遂昌九龙工艺厂从事黑陶工作，是他人生中入的第一个行当。三年后，就到了不玩泥巴手痒的地步，他真的爱上了这行。刚参加工作时他只做拉坯和修坯两个步骤，很快，拉坯就能拉出大致一样的形状，修出来的陶坯也能大致一样，两个坯之间可以做到仅相差0.1毫米，工作上他很有成就感。

夏利长在厂里做事情一定是最快的那个人，他用一天做出来的器皿量，别人至少需用一天半到两天。但是他很快认识到，光掌握拉坯和修坯这两样技艺是远远不够的，要经过自己的努力，学习更多方面的陶艺文化。就在这个时候，良渚博物院向厂里定制一批馆藏文物的复制品。博物院给了几张照片和一些碎片，夏利长看到器皿碎片，就在那里发呆，因为古陶片的那种薄和匀称度是他们很难做出来的。一开始，是厂里其他人做，但做出来的复制品大家都不满意。有人向领导推荐夏利长：“让这个小伙子试试看。”他反复研究照片，看出了复制品的错误是在哪里，其实有三条线是往里凹进去，但师傅们做成了往外凸出来。夏利长成功地做出复制品，仿出来的器皿跟原物尺寸只有0.1毫米的差距。

这件事是他陶艺人生的一个转折点，第一次意识到古代人的制陶精神。手里拿着古陶片，他不由得想，古人做出这样的器皿到底是为了生活需求，还是为了技艺享受？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努力，把工艺做到跟以前一样好。”那年他二十六岁。

夏利长一边不懈地追求技艺，一边用心琢磨怎样让更多人用上黑陶。拓宽黑陶的应用场景，让黑陶跟家居结合，跟环艺结合，跟香道和茶事结合。在提升黑陶使用功能的同时，加强黑陶的审美感和社交属性。在创新的路上，他大胆地试验不使用传统的封窑熏烟渗碳法，而以控制泥料和温度来烧出青灰色的黑陶，器物的断片处呈现出更黑的颜色。他认为在工艺上的这种突破是对黑陶的一种传承，使黑陶烧制温度达到1260度，透气性好，适用性强。

使用创新技艺烧制的高温青灰色黑陶茶具

“从情感方面说，如果没有黑陶就没有夏陶，以陶为母，以瓷为子，我认为黑陶是我的母。在未来的路上，我肯定不会放弃黑陶。”

——夏利长

2012年，夏利长辞职创办遂昌世外陶园黑陶厂，开始独立制陶。2017年创建“夏陶”陶文化品牌。他是丽水市黑陶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这些年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大量时间用于教学带徒、推广非遗等社会责任方面的工作。

遂昌黑陶文化是良渚文化和好川文化的延伸。遂昌黑陶胎质非常细腻，工艺比较复杂，经手拉坯、手雕刻而成，造型上较为淳朴、庄重。当代遂昌黑陶在夏利长等人的努力下，已经做到了硬度如瓷、艺术纷呈的效果。

三十年如一日根植于土与火的夏利长保持着一份理性，他说制陶者需要认清自己的定位是手艺人还是匠人，因为不同的认知，做出来的产品是不同的。他给自己定位是一名手艺人，手艺是根本。他喜欢挑战工艺的极致，比如上一窑黑陶烧到900度，下一窑就烧到950度，再下一窑可能到极致的1000度。越高的烧结温度越能够保持黑陶的品质。很多黑陶产品被当代消费市场淘汰，就是因为技艺不过关，温度太低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低温烧成的黑陶在使用中容易开裂，遇水则化掉，时间久了还容易褪色。

对工艺品质的执念始于早年他买的一个黑陶埙，买回来想研究陶埙是怎么制作出声音。陶埙有点脏，他用水一洗，结果变成泥了。这个很差的体验促使他下决心在今后一定要把控黑陶烧制的质量。

夏利长的妻子鲍美萍也是非遗传承人，尤其擅长陶艺雕刻，十六岁就开始雕刻黑陶了。当年他们在同一个厂里工作，鲍美萍在雕刻车间的技术是数一数二的。夫妻两人日常分工是夏利长负责器型和造型，鲍美萍负责刻花和图案，创作出一批又一批具有工艺美术价值的黑陶佳作。

现在，市面上的黑陶制品主要用于摆设和装饰，黑陶承载着中国传统礼仪、文化、美学，然而在生活应用方面的局限性很大。尤其对城市里的年轻人来说，黑陶制品好不好看，能不能用，是当下很大的挑战。夏利长创建“夏陶”品牌正是出于这一个考虑。他爱黑陶，三十年来与黑陶“你（泥）中有我我中有你（泥）”，他的黑陶作品有收藏价值，有欣赏价值，但是最让他看重的还是黑陶的文化价值。成立“夏陶”品牌，通过对泥料的挑、闷、配和研发烧制技艺，“夏陶”正在不断地打破黑陶固有的工艺局限。“夏陶”出品的黑陶既有实用性，也有审美力，又有收藏价值，在广泛的受众群体中，夏利长一次次地点亮远古而来的黑陶在今天鲜活的生命力。

“做一把壶也好，一个作品也好，得了解它，以及了解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作品，你要懂它，它才懂你。”

——夏利长

他很享受和年轻人分享黑陶制作技艺，在“传授、传承”上从不吝惜。每周三，他要到遂昌的两个学校教授青少年做陶。平常来“夏陶”工作室体验陶艺的人，只要他在，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解陶文化，手把手教他们拉坯和修坯。

我们问夏老师：“一两次的研学，对非遗传承有多大的作用？”他讲了一个故事。

在他教授陶艺课的育才小学，有两名学生后来上大学选择了陶瓷专业。他们来看他，说：“夏老师，当年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讲了很多事情，我们都记在心里。您说的一句话，我一直拿来鼓舞自己——做人就像做陶泥一样，塑造自己让以后更有价值，同样的一块陶泥，塑造得好的，以后就成为古董，塑造得不好的，就还是一块烂泥巴。”种子什么时候发芽的，什么时候收成的，夏利长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播种的人要认认真真地选种和耕耘，还要时时殷勤地浇灌。

几天前这两位学生又来夏老师的工作室，学校学绘画和雕刻较多，但拉坯条件有限，他们做的很少，考试都没过关，想找夏老师开小灶辅导。每次他们来电话，夏老师都说：“你们直接来就行了。”他愿意把手艺毫无保留地教给喜欢做陶的年轻人。他发现学生的一些手法是错误的，因为学校学生多，老师做不到一对一、点到位地教，他想了个办法，把工艺流程分解做成一个一个的小视频，让学生可以跟着视频练习。

夏老师很兴奋地分享说，他的陶艺课程马上要进入一家职业中专。中专生的学习能力比较强，能更好把黑陶技艺传承下去。他有一个陶艺梦想，遂昌黑陶将来可以像龙泉青瓷一样为人熟知，很多人知道黑陶，从事黑陶制作，他就开心了，他的责任也完成了。

十几年他积极地和学校、青少年宫、社区合作，参与很多公益活动，花了大量时间做黑陶的传播普及教育。夏老师说，人可以没有大志胸怀，但是一定要怀着大志胸怀去做事。他努力将黑陶带入现代人的生活，在学校和社区之外，想着办法把黑陶宣传给更多的人。遂昌有家五星级酒店，曾邀请几位非遗传承人把传统工艺品放到酒店里做展示，但是因为没有预算，大多数传承人拒绝，但是夏利长同意了。后来，酒店入驻的客人都非常喜爱他的黑陶作品，还有来遂昌旅游的陶艺爱好者，慕名前来酒店看黑陶，拍黑陶，为传播遂昌黑陶加添了热度。

他教孩子们学陶，他说孩子们教会他更多。以前在厂里上班只管做好手上的功夫，不懂什么叫付出，也不会为人着想。当他将手艺分享给大众，亲身参与黑陶普及教育以后，才知道人器合一的境界，明白物以载道的意义。社会的认同对他是一种反哺，坚定了他日精一技、日拱一卒、日臻一善的人生信念。

“铺好今天的沙石，走出明天的大道。”

——夏利长

他几乎没有什么烦恼，对于像夏利长这样具有天赋的人来说，沉浸于天赐的工作真是一种幸福。我们问：“您如此幸福、知足，人生还有什么烦恼吗？”他说：“时间非常紧迫！我的时间不够。”

他正在计划用两个月时间，暂停制作市场很喜欢的茶道器，全身心投入到酝酿已久的一个黑陶艺术系列创作。那些理想的作品要“非常精致，非常震撼”，他想留下更多的作品给后人，那些一看就有艺术感染力，有收藏价值，过百年以后称得上是国宝级的作品。

夏利长的陶瓷人生始于三十年前，日臻完善的手艺与谦谦君子的品德互相浸润，互相成就。努力和感恩是他的生活指南。顶着“丽水市工艺美术大师”的称谓，他却丝毫没有把自己看为大师，认定自己只是一个手艺人，而真正要做好手艺人，就得做一个知行合一的人，用手艺帮助别人提升，造福给他人，只有这样才能进一步成就自己的人品和手艺。这些年他步履不停，到景德镇学习，到浙江师范大学学习，忘却自己的荣誉，也忘记自己的身份，对黑陶、夏陶、婺州窑和其它类型的陶艺，他都能做，都保持着精益求精的态度。

在传承传统的基础上，加入自己的理解和技艺，他说自己远未成功，到下一个作品呈现之前，他都永远在调整作品的状态中。一个真正的手艺人，每个作品做出来，到最后都是不满意的，这才是成长的动力。如果每个作品自己都非常满意，肯定是在走退路。他对自己的每个作品都能找出缺点，这里差一点点，又或者那里差一点点，会挑毛病，手艺才能成长。

夏利长最佩服的人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陈新华先生，是他的老师。陈新华先生能讲透中国陶艺文化，近七十岁了还每天坚持做作品。夏利长希望像老师那样兢兢业业、诚诚实实，为陶艺、为社会留下更多的好东西。

-部分图片由夏利长提供-